三个老人,两封邮件,一行泪

170323:

看到 Obituary,才知道,原来我和 Peter,竟然是同一天生日;另一个诧异是,他竟然只差2个月,就 80 岁了。他思路这么敏捷,我一直以为他只有70出头。

回头看看差不多2周前写下的文字,再想起过去2周里大家的讨论,感觉到更深的遗憾。此外,是更深的感恩。

1. 交织

早晨醒来,打开手机。2封邮件。前一封是 Tim,后一封是 John。

Tim 邮件的主题是 Sad News。隐隐有些预感。先点开这一封。果然,Peter 昨天去世了。

他们三人,年纪最小的也在70以上了,都是我职场上最重要的导师。

John 是我以前的老板。从大学毕业时的兼职开始,直到2009年辞职离开上海。脱去了老板和员工的雇佣关系,已然家人。

Tim 是我商学院的导师,从入学到现在,知识、人脉、资源,他就那样一心希望我好,一心支持我;他介绍我认识了Peter。

Peter 是我在慈善领域里的导师,深刻地影响了我对慈善的认知。

最近开发了一套慈善的框架和工具,受 Peter 的启发很大。这些日子正在写英文版,准备发给他过目、向他致谢、请他反馈。 刚好上周 John 来中国,过去这些年,我们几乎没有在中国相交的行程,于是我去给他做「全陪」。给 Peter 的邮件,也因此耽误了下来。

这三个老人,在这样一个清晨,这样的交织起来。

2. Peter

换了衣服,出去跑步。

想起 Peter,心中的遗憾,慢慢地放大起来。

2011年5月,我第一次见 Peter,在绿线 Waban 站的 Starbucks。那时候对他慕名已久,终于要见偶像,紧张得不得了,提前了1个多小时到,反复默练前一天就写出来的提纲。 真正见到时,发现他比我想象中要矮一些。他话不多,声音很轻,但三言两语,就轻轻化解了我的紧张情绪。虽然之后的谈话,我一直没有放松,但那是智识上的紧张。 Tim 一直说,Peter is great with people. 我算是体验了。

那时候,Peter 已经搬去加州,每年夏、秋两季,会回波士顿开董事会。我也只有这时候,才能见到他。所以算起来,这些年,我见他的次数,应该用2只手就可以数过来。

每次和他的见面,都好像一杯高度浓缩的智慧甘露,我需要在之后花很长时间去稀释、反复去体味。有几次,甚至是一两年之后,才豁然明白,原来当时 Peter 说的是这个意思。 我们通常会在早上,一起喝咖啡或者吃早餐。我一般会提前准备一纸的问题,噼里啪啦地问,他总是不紧不慢地答。我给这样的见面,取了个名字叫「Wisdomfast」。Peter 曾笑说喜欢这个名字。

Peter 很少给我最直接的行动建议,总是在不断地发问、不断地启发、不断地点拨。或许这样的风格,也正是他能那样深刻地影响那么多企业家、慈善家的原因之一吧。 没有见面的日子,我并不常常打扰他,但每次他回复的邮件,总有标志性的 Peter 式鼓励,简短有力,却又无比温暖,从不会让人觉得是敷衍。这真是一种独特的魅力。

这些年,Peter 帮我开了很多门。 每次见面,他会根据我当下的局面,告诉我,你应该跟谁碰头。然后他会自己写邮件,把我介绍给这些人。 想想他是为 The Giving Pledge 做顾问的人,任何一件事,都可以大过为我这只小虾开门。我之前以为是因为 Tim 夫妇的情谊,后来开始明白,前者固然是一个因素,也许还有一层原因,我曾经仔细读过了他所有的文章和书,的确是真正 embrace 他的思想;而如我这般 passionate 地对待自己所认定的事情,也是打动老人家的原因之一。这是后来 Tim 告诉我的。

我一直希望能把 Peter 和他的思想,带到中国来。2014年,我们一起策划女性企业家的慈善访学之旅;行前2个月,他被诊断出癌症。

2016年9月下旬,我和他一起吃早餐。他已经恢复得越来越好,走路也可以不用手杖了。对于我即将开启的旅程和项目,他满是鼓励。他还在计划,等我下一次回美国,他会给我牵线哪些人。我们还说,等我先折腾两年,然后请他来中国。

我送他回酒店。我们在人行道上慢慢走。在酒店外面分手时,他看着我,脸上是他特有的意味深长的笑容,说,

Tim and I had dinner last night. We were saying one day you would be so successful and we could say, “we know her back then.”

2月中,我把刚开发出来的慈善工具框架,发给另一个导师看,他也是 Peter 介绍我认识的。他给了很积极的反馈,末了,还补充一句,

I could definitely see Peter’s influence there.

我一直想着要给 Peter 看的,却总想着再补充一些数据,再呈现得更精美一些;我知道,他看到时,应该会感到一些欣慰。

可是,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。
听说,Peter 从病发到离开,也就是过去这三天的事。

3. 流泪

公园里,已经有了春意;至少,人气盎然。

恢复跑步以来,这是最为「身心分裂」的一次,几乎不知道脚下是如何迈步的。收回思绪,才听到,原来每个转角的舞曲,都是那么不一样。

停下来,坐在花坛边上。
翻出早上的邮件,一字一句。
一行泪,滴下来。 再一行。再一行。

路人如织。我甚至没有想要去抹去脸上的泪。

4. 遗憾

前几天和一个朋友电话。说起家中老人。电话那头的她,哽咽起来。
几年前孩子小,母亲从老家来帮她带孩子。那时候,她一心在孩子身上,不仅没有好好关照母亲,反而常常因孩子的事,跟母亲发脾气。母亲回到老家,没几个月,因为突如其来的疾病,意外身亡。

很多年了,回想起那些发火的小事,琐屑不堪;一点没淡漠,反倒成了心上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。
电话那头的她,泣不成声。

过去这些年,虽然见证过不少生老病故,可是直到今天为止,才算是留下了第一个真正的遗憾。

在人生这条单行道上,走得越久,遇见的人越多,背负的感情债会越重,而我们所能报答和回馈的时光也越来越少。

5. Unfinished Business

经过一周多的忙乱,过去这两天,虽然回归了工作,却始终有点很难找回节奏的无力。原本打算今天放空、调整一下,倏然间,觉得这个「调整」的想法,真是矫情。

来办公室的地铁上,想起今天早晨的2封邮件,仍然有些「超现实」的感觉。

戴了耳机,听 Krista Tippett 的 Podcast。

真的只是凑巧吗?今天这集是和 Padraig O Tuama 的对话。Padraig 是诗人、神学家和疗愈者。他们聊起了关于死亡和语言的话题。

Peter 也是位诗人。或许,也可以说他是一位疗愈者,用慈善来疗愈灵魂。

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,还说到,有一天他要来中国的江河上写诗。

Peter: I have “unfinished business” in China. I didn’t really get to see China when I was there. It would be wonderful to travel around, just to see the country.

Helen: Is there any place in particular you have in mind?

Peter: I’ve heard about the river trip. I’d like to do that.

Helen: Which one, the Yangtze River or the Li River? Both are very popular among overseas tourists.

Peter: Can I do both?

Helen: Yeah, if you go in the fall. These two rivers have totally different characters.

Peter: I’m intrigued. I’ve got most inspirations at the vineyard so far. Can’t wait to see what these rivers in China would bring about.

Helen: I’ll be happy to be your tour guide, as I know you are a serious traveler.

Peter 笑。A Serious Traveler 是他写过的一首诗的题目。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个题目。有一阵,我用它来做自己的 tagline.

我再也没法带他游中国的江河。

于是,来到办公室,坐下来,写下这些字。

I have unfinished business too.

6. 纪念

在中国,见过 Peter 的人,不算多。因为中美慈善风风火火的时候,Peter 已经搬离波士顿,除了少数战略性的客户,他已经不参与日常事务了。

现在想来,我在那样一个时间、那样一个地点,进入慈善,遇到 Peter,何尝不是一种幸运。

曾经在善天下,译过他的文字,写过他的思想。有人跟我说,他也曾启发了他们、激励了他们。现在想来,也多少算是一点欣慰。

这几篇文章,有照片,也有当时的手记,重读一遍,个中滋味,难以描述。至少算是当下的纪念了。